我叫顾小秋,十八岁,在哈尔滨的一所二类大学里,读大一。
我总是整夜整夜的失眠,因为我迷恋着咖啡的苦味。每天上完晚自习,冲一杯浓浓的黑咖啡,在香气弥漫中慢慢把它一口一口吞掉,然后整夜失眠。熄灯后,打开应急灯,或者铺开稿纸,或者随手翻开一本小说的随便一页看下去,灯光由白炽变成昏黄直至微弱的看不到字后,我就坐在黑暗里,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,抽烟。窗外泛起微光时爬上床,躺着,塞上耳机听英语磁带,慢慢入睡。
每天我就依靠着凌晨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来补充着我透支的精力。我的皮肤干燥粗糙。但在白天,我依然鲜亮地生活,在同学眼中,我是个好学生:团支书,交了入党申请书,期末考试拿奖学金。只有寝室里的姐妹们知道我抽烟,但她们包容着我。我还是从寝室里搬了出去,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害怕黑暗的人,在黑暗里我只想尖叫。还有我害怕在寝室里抽烟时间长了,她们的健康是要被我损坏的。
在哈尔滨破旧的小巷里我居然找到了一幢木制的楼房,离学校不远。我租了它的三楼,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小阁楼。房东说你再加点钱那个小阁楼也供用了。于是我和房东讲条件让他在阁楼上开了一个很大的窗,然后用木梯把它和二楼连接起来而把楼梯的入口封死了。
搬进去的那一天,全寝的姐妹帮我收拾了这所新居,每个角落的灰尘都消失殆尽,然后我就直接把被褥铺在了阁楼的地板上,把我所有的小说杂志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,还有我满满一抽屉的CD,随意地被我散落在地上。楼下被我布置的十分整洁。我想我总是对人表现这我积极的一面,而把我的另一面总是紧紧地封闭,只给我知道可以懂我的人看。
我的小阁楼里总是彻夜地亮着灯,每天都在四点左右昏睡过去,七点半被闹钟叫醒。白天没课的时候会有同学过来坐坐,他们可以在这里随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我只是不允许他们上我的阁楼。
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同学过生日,我们买了整箱的啤酒回来,我给她煮了长寿面,又熬了热汤给同学喝,喝完酒是要喝汤的,我怕他们难受。聚会散后,同学都回了学校,我看看散落一地的啤酒瓶,锁了门走了出去。
已经是深夜了,路上还有些喧嚣。五月是哈尔滨最好的时候了,白天很温暖,深蓝的天空,夜晚很清爽,深蓝的夜幕,稀落的星星。
我在学校对面的一家叫做放肆空间的酒吧门口停下来了,然后推开厚重的木门,走了进去,立刻被里面的热浪包围住,酒吧里放的是一首萨克斯吹的《孤独的牧羊人》,让人迷离沉醉,同样迷离的灯光下,每个人守着自己的一片空间。
我坐在吧台前,向一个穿着白色休闲服的,头发短短的,很有精神的一个大男孩要了一杯果子酒。
然后我问他:“你们这里有调酒师吗?”他一边擦着酒杯一边说:“以前有,后来走了。去了新疆。他说他想看戈壁滩。”我笑笑说:“那现在还需要调酒师?”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,说让我试试。
我花了半个小时细心的调着这杯酒,然后递给他,他笑笑,很明朗的笑容,让我恍惚的认为站在我面前的男孩是教我调酒的七月,每次我调出一杯酒递给七月的时候,他都会对我笑,很温暖的笑容。
以后每天夜里十一点以后,我都来这家酒吧工作,到第二天的四点回去,睡觉,七点半起床。那个穿白色休闲服的男子是这间酒吧的老板,二十七岁。白天他在一家外企工作,穿着几万元一套的西服穿梭于各种谈判中,他叫我小秋,我叫他七月。他说我有名字,我说我知道,我就叫你七月。他笑笑拍拍我的头。
我调酒的时候,七月会安静的坐在我的身边,他说,小秋,我们是一类人。有时候他会跟我讲他的初恋女友,那个远嫁异国的美丽女子,有时候他会给我讲工作中的压力,我会用修长干燥的手指温柔地穿过他柔柔的头发,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,他用ARMANI牌子的香水,代表自恋。
七月说,小秋,你应该化妆,会很漂亮的,我说,我不化妆。我的皮肤因为缺少睡眠还有香烟,已经干枯的快要皴裂,我不会再用化学物质来侵蚀它们。每天晚上都要冲了澡才去睡觉,我觉得这样可以给它们补充水分。
在酒吧工作了三个月后,我把被褥搬回学校住了一个月,这一个月中,我按时睡觉,不喝苦咖啡,不抽烟,每天早上跑八百米。每个星期有一天我会把被褥放在太阳底下吸收阳光的味道,外面的房子没有退,我回学校是因为我需要调节。我会用变换生活方式的方法来调节自己。一个月后,我又回到了我喜欢的小阁楼。
深夜两点,我会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倾泻着我的文字,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,我关了手机。然后听到了敲门声,我有一瞬间的惊慌。隔着门,我问:“谁?”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我是七月。”
那个被我叫做七月的二十七岁的男子,依然短短的头发,很精神。他的眼色有一丝的疲惫,那是长途旅行后留下的痕迹。在我回学校的一个月里,七月去了越南,这是他一个假期的积累。
我带他上了我的小阁楼,冲了两杯浓浓的咖啡,我们席地而坐,一直到天亮,七月冲我讲述了他的旅行。他说,你长的也挺象越南人的。然后他给我讲那里的人妖,那里肮脏的市场,那里华丽的越南丝,直到七点半的闹钟响起。
我起身洗漱,我说我要去学校了。他说,我今天不用上班,我指指自己的被褥,那你就在这里睡吧!他点点头。
下午没有课,打开房门的时候预感到七月已经走了,心里忽地泛起一股不安,还有一种不舍。我甩掉脚上的鞋子快速地爬上楼梯,当我的头探上去的时候,看到七月那张熟睡的脸。
我的心里很快乐,然后我脱掉外套,躺在了七月的身旁。我把手放在他的心口,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。我感觉到了安全,原来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,一直都是。
我睡了过去,醒来的时候,头枕在七月的臂弯里,这一觉我睡的很安稳,七月吻了吻我的眼睛说:“小秋,你需要有人来照顾你。”
我站起来去洗脸,对他说:“不,我不需要。”
在学校上完自习回去,没带钥匙。我站在门外愣了一会,忽然就有一种很强的挫败感,眼泪就流了出来,也许七月说的对。
我背着背包走了进了放肆空间。吧台的每一个侍应生都亲切地和我打招呼,一个叫小开的女孩告诉我七月和一个女的在那个包厢里。
我推开门坐了进去,把外面的喧嚣隔离。包厢里放的音乐是SCABEROW FAIR,我和七月都喜欢的。七月看到我,很高兴地把我拉到他的旁边坐下。对面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,有着光洁的额头,清澈的眼神和优雅的气质。
七月对我说:“这是维维。然后对维维说,这是小秋,我的宝贝。”我看到那个叫做维维的女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,那是人在一种热切的希望破灭后掩饰不住的神情。
维维,七月的初恋女友,他们有六年的感情,然后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美国人。现在她离婚了,回国了。
晚上七月带我回了他的家。干净整齐,因为很简单:一张大的离谱的床,一张书桌。一台电脑,还有一个大衣柜,檀木做的,有着一股清香。
我泡在浴缸里,七月帮我擦背,然后冲洗干净,用大浴巾把我包起来,抱到床上。他吻了吻我的眼睛说:“睡吧。”
我闭上眼睛,他关了灯,我惊叫着坐起来:“不要关灯!”他在黑暗中抱紧我:“小秋,不要害怕,你还没有习惯安全。”他用温柔的声音对我低低地说,“小秋,我要带你走的,小秋,我爱你,小秋,你会跟我走吗?”
我在七月的怀里沉沉睡去。
我又开始在酒吧里调酒了,每天到凌晨四点七月送我回去,他吻我的额头对我说晚安。
后来,我在酒吧里经常可以看到维维,她每次来都让我调酒给她喝,调很烈很烈的酒给她喝。她坐在我和七月面前喝很多很多的酒,七月这时候会走开去招呼其他的客人,维维跟我讲话,讲她和七月在一起六年的点点滴滴。她说:“小秋,你爱他吗?小秋,七月是我唯一爱的人,我不能没有他。”我一句话也不说,等她伏到桌上不省人事的时候,我喊七月送维维回去。
我会在酒吧里一直等他回来,然后一起关掉店门,他送我回去,可是有一次,一直等到七点半,七月没有回来,我的眼泪掉进酒杯里,我把它一饮而尽,走出了酒吧。
我退了房子,换了了手机号码,搬回了学校。我是一个受了伤害喜欢逃避的人。
我缩进自己的外壳舔舐着自己的伤口。时间在流逝,我却在每夜的梦里见到七月,他的味道,他的气息,无时无刻不缠绕着我。我又开始失眠。终于在一天夜里,我跳墙出去,推开了放肆空间厚重的木门,我没有看到七月。侍应生们依然和我热情地打着招呼,我要了一扎黑啤。小开坐到我的旁边,拢了拢我的长发,说: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然后递给我一封信,是七月留给我的。他说:“小秋,那天晚上送维维回去,她在我去停车时跑上了马路,被车撞了,我送她去了医院,她的双腿被节肢了。小秋,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。维维的情绪很不稳定,我要照顾她,不是因为爱情,相信我,我会回来找你,带你跟我走的。”
小开说他辞了工作,把酒吧交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打理。他说没有卖掉这间酒吧是因为你会回来,这里也是属于你的。
我问小开他们去了哪里,她摇摇头,让我问问七月的朋友。我摇摇头,走出了酒吧。
一天夜里,寝室里的电话铃声响起,一个沙哑的女子的声音说:“我找小秋。”我说:“我是。”她说:“小秋,我是维维。”她说:“小秋,你的七月在我这里。他一点也不开心,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,他总是对着天空发呆。夜里我会听到他喊你的名字。小秋,我很嫉妒你,我们相爱了这么多年,我都没有感觉过他会有这么深沉热烈的感情。小秋,我也很感谢你,让我在我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可以拥有他。我爱他,所以我要让他解脱。希望你们可以幸福。”
我意识到了什么,大声喊起来:“不要啊,维维!”我听到手机落地的声音,然后是嘟嘟的忙音。
我的声音划破漆黑的夜,寝室里的人都被我惊醒。我抱紧自己的身体,蜷缩着坐在了地上。
一个月后,我见到了七月,他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,“维维把自己锁在了阳台上,我砸开玻璃进去得时候已经来不及了,她是从二十层的阳台上坠下去的。”他说,“我好累。”我说:“恩,我知道。你需要好好的休息。”他说:“只有在你身边,我才可以安定。小秋,我想带你走,你可以跟我走吗?”我摇摇头说:“不可以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:“为什么?”我说:“我需要时间,我不能忘记维维。你可以忘记她吗?”七月的眼神黯淡了下去。他说:“是我害死了维维。”我很心疼他的神情,说:“你离开这里吧!三年后如果你还爱我,就回来找我。”七月又紧紧抱住了我,似乎要把我融入他的血液里去,把我带走。我把他轻轻推开,转身走了。我的眼泪飘散在零下二十度的夜风里。
每天我都让自己保持着忙碌,和七月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,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淡忘,淡忘一切。
三年,不是很长,我毕业了,在这里等七月回来把我带走。三年的时间没有使我淡忘,只是日益清晰,我要等待七月回来把我带走。
然后,我接到了七月的电话,他说:“小秋,三年了,我依然爱你。我在广州,明天的飞机,我去找你带你跟我走,你会跟我走吗?”我没有说话,我知道这时候的我一定笑的很好看,我想在看到七月的时候大声地告诉他,我愿意跟他走,一辈子。
可是我没有看到七月,他乘坐的那架民航飞机失事了,机上的271个乘客无一幸免。报纸上登载了死难者的名单,我不知道有没有七月,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没有了可以等待的人,我也要离开了。
离开的前一天,在放肆空间里度过,拜托七月的朋友把酒吧随自己的意思处理,因为七月不会回来了,我也是。
早上七点半,我推开酒吧厚厚的木门走了出去,站在路边等车。
一双有力的臂膀把我从后面抱住,我闻到了那股让我魂牵梦绕的味道。我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立刻爬满了脸颊。他在我耳边说:“我误了飞机,坐了最早的火车回来的,你不会生气我晚一天回来接你吧。”我转过身紧紧抱住七月的头,不住地吻他。七月把我抱起来转着圈,我黑色的裙裾快乐地在风里翻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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