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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形象
  文 / wdb888
一
父亲的形象是怎样的?他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劳动者中的一;员。一无经天佛地的才能,二无轰轰烈烈的事迹。如果你还记得罗中立的油画《父亲》的话,我就不必描写了……
二
父亲是我的第一个老师。
和许许多多的庄户人一样,父亲没念过书,嘴拙,但他深通历史,戏文。从三皇五帝、春秋战乱到三国争雄、杨家忠烈;从屈原投江、李白醉写到秋馑唱剑、左公西征;从岳飞,陆游到孙中山;从孔夫子到《石头记》等等。那么熟悉,讲起来时,一边打手势。一边用脸色和眼神显示着爱和憎。每每讲出岳飞时,他总是语气倍增,像唱歌一样,赞颂一番,而讲出秦桧奸相时,又总是怒目圆睁,不狠狠地唾几口,总是不罢休的。每逢过节,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节日的来历。诸如端午,清明,中秋等等。从这里,我们仿佛看出了祖国历史的悠久辉煌。我也懂得了爱和憎。
三
父亲是清的遗民。但他对满清却没点留连。当遥远的山村,一批批老人还蓄着辫子的时候,父亲早已剪掉了它。父亲经常还劝我们说:“头发要留短,不要像个烂柴窝似的。”像门前的老杏树一样,父亲历经了一次次的风云变幻。满清,军阀,内战,抗战,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。其中的苦辣酸甜,父亲遍尝了。他常常说::“娃呀!你爸经见的不少,自共产党坐了天下,你爸才享上了福啊!”
四
父亲的生活是清苦的。
他从来不喝昂贵的茶叶,尽管那些都是名产。他自己经常上山去采一些山榛子、枣叶和竹叶,放在一起煮喝。
我们为他买烟(尽管并不昂贵),他总是唬着脸,嫌我们多操心,也不吸一口,只是用来照应客人。自己却经常吸着他种的黄叶烟丝。我们也不至一次地劝他买他好烟好茶,人总是不肯。
“只有各自种下的东西,吃起来才耐嚼,有味。”这是父亲的话。
五
父亲是闲不住的。
正月里,哥哥硬是把父亲接进城去,可不到第三天黑,父亲回来了,还是那么一身披褂,手里攥着二尺多长的旱烟管。我说:“爸爸,你进城怎么连衣服都没换?”“庄户人,哪来时间一天尽换衣服?”父亲淡淡地说。
“你在城里多住几天,转游转游不好吗?”我又问。
“在那里闲得慌哩!”父亲叹息着说,“还是回来好!自家清静,再说你哥嫂又在上班哩。”
六
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里,父亲居然成了斗争的对象,被揪上台去我真怕发生意外,因此,常找一些词语劝告慰父亲。父亲却笑了——哈哈哈地大笑。他说:“你怕我会寻短见吗?错了!娃呀,你错了!脚正不怕鞋歪,树正不怕影斜。他们想让我死,我偏要活!人,最要紧的是心啊!”
七
父亲过八十大寿,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。明月当空,天碧如洗。
我们一家作在院子里,望着天上的圆月。
父亲须发皆白,但腰板挺结实。我们都祝父亲长寿。父亲微笑着,合不拢嘴,又讲起了《奔月》的故事。之后,父亲仰着头,自言自语地说:“人不能光顾自己啦!早晚我要走的时候,一口气断了就行了,横竖不要瘫在炕上啊!”像祈祷,又像祝福。
八
父母亲爱扯闲话。每每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,他们总要拉呱一番。但每当我坐在炕上看书时,父亲便打断母亲的话题,默默地看着。
一次,我和父亲上山去劳动。休息时,我赶忙往兜里去掏书。谁料,空的!我这才记起来时搁在桌子上了。这时,父亲走了过来,说道:“找书吗?给——”我赶忙接过书,一看,正是我要带的那本。我感激地看着他,父亲却说:“拿去吧,读书人不比我们睁眼瞎子,眼睛闲是闲不住的。”
九
“人活着,活鬼闹世界。人,不是一个活的!”这是父亲的口头禅。
父亲爱管闲。村子里谁家出个小灾大难。邻家里谁出了纠葛磨擦,小伙子要聘个黄花闺女什么的,总少了父亲的调解和帮助。
对于父亲的这些行动,我们姐妹几个竭力反对。因为一则父亲并非领导,二则闲事管得好罢了,管得不好,得赔上祖宗受屈。可父亲总是那句口头禅。
十
夜晚,我喜欢读书,写字。父亲便总是陪着我静静的坐着。
我说:“爸爸,你去休息吧!”“你看你的书,”父亲说,“我喜欢这样坐着。书里好东西,要好好念。咱几辈子睁眼瞎子了。你可是咱们家第一个上学堂的人啊!”
十一
一次,我笑哈哈地从外面回家,告诉父亲:“真有意思!一伙孩子在街上戏弄一个疯子,疯子反手指都咬破了……”我满以为父亲会像我一样笑的,然而,父亲没有笑。
只见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了,眉头皱得紧紧的。一句话也不说,静静地盯着我,好像我是秦桧似的。只是没有唾骂我几句。
我赶紧低下头,想着,想着……
十二
父亲病了,不停地喘着,咳嗽着。样子很痛苦。我们姐妹几个担心地守着他。
父亲摆摆手,示意让我走开。我们都执拗地站着,谁也没动。父亲发怒了,瞪着眼,艰难地说:“你们守着我干吗?守丧吗?该干什么都干去。听见了吗?给我滚开!我不是泥胎,当下散不了。”我们都不情愿地走开了。
走到门外,听见父亲对母亲说:“父老子幼,怕是看不见儿女以后怎样了!嗳,好在,好在眼下日子顺当,我也就放心多了!”
十三
夏日,炎阳象要把人烤干似的。
我身上的水,都给榨出来了。汗水从周身往外冒。热得人真受不住。可父亲黧黑的皮肤上却不见滴汗。“您怎么没汗呢?爸爸!”我奇怪地问道。
“哦,汗?”父亲说,“我的汗早就淌干了!”
十四
我从深山回来,对父亲说:“爸爸,山里的竹子开花了。”“什么?”父亲的耳朵有点背。
“山里的竹子开花了。”“竹子开花?”父亲显得很惊讶,象是我骗他似的,“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,怎么没见过?”“是开花了。我亲眼看见的。”“哦____”父亲这才信了。却又喃喃地说:“枉活了,枉活了!我怎么还没见过呢?”父亲终于自进了一回山。父亲高兴地说:“你看的不错,竹子是开花了。”
十五
父亲不是伯乐,但他会相牲畜。村子里有人要买个牛呀猪的,都要请父亲去。父亲也不推辞,仿佛那是他的天职。看的时候,那么认真,仔细。像在欣赏珍贵的艺术口。我说他买牛吧,摸摸这,摸摸那,连口里也要摸摸,甚至还要抬起牛蹄子瞧瞧。父亲一摸牛口,就马上能给你下个结论:这牛几岁了;一看蹄子,他又能知道牛的快慢,然后,他又牵着牛,倏地一转,才下结论,该买或不该买。经他买的牲口总不会蔫不邋遢,经他挑的猪娃子总是肯吃又肯长。
一天,父亲从几十外的地方给狗娃家买牛回来。刚刚喘了口气,隔壁的二婶子又叫他去挑猪嵬子。我想说爸爸跑乏了,该歇歇了,可没等我开口,父亲又抬起脚走了。
十六
父亲并不是高大完美的。他有缺点,最明显的是急躁。但他对我们是平等的,有事总同我们一道商量。他总喜欢用“你说咋办。”“大家说咋办”等话。虽然我们几个小弟妹不满十六岁。
有一次,听说弟弟在学校把玻璃打了,可把父亲给气坏了。他一把拽过弟弟,狠狠地追问着,弟弟吓得直打颤,说的又不清楚,眼看那“五并现成(巴掌)”要落在弟弟的屁股上了。我赶忙说:"爸爸,你又犯了。"父亲缩回了手。回过头来含笑地点了点头。
我说:"一块玻璃能值几个钱?赔了不得啦!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呢?""不!"父亲果断地说,"这不在于值不值几个钱。为什么?你自己想去吧!"他耐心的教育弟弟,终于使弟弟改正了错误。
望着父亲苍老的形容,我在想:为什么?
十七
父亲是不幸的。十二岁上,仅一月内就失去了双亲,成了孤儿。半辈子在苦水中熬着。像大风地的灯,摇摇曳曳,在乡亲邻里的掬护下,没有熄灭。那时,父亲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。但几十年后,也就是父亲六十多岁那年,失去大儿子(我的哥哥)时的情形,我却目睹过。哥哥是因盖公房摔死的。那时,父亲的脸色十分阴沉,一句话也不说。但他终究没有哭天抹泪。还是安慰哭成泪人的母亲。"人家不管咱走了,咱还要哭死吗?"父亲劝母亲时这样说。
人生三不幸,父亲竟然摊上了两个,少年丧父,老来丧子。好在父亲并不因此而不振。他照样那么默默地生活,度日!仿佛从来没有过不幸的事一样。
十八
父亲爱听戏,爱看戏,尤其喜欢听大净的唱段,看大净的披褂和摔打。诸如:包公,关公,赵匡胤,单统等等人物。他说:"人,不论干啥,都得有点钢口!"
十九
让我最锥心、最不能忘记的是父亲的死。父亲是因我而死的。他死的很坦然,了无牵挂,如释重负。这是从他的遗容上读出的,而且只有我最清楚……
父亲是为了劝我不要盲目的参加“6.4”学潮,在返家的路上给车撞死的。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。那天,他把我叫到学校外的大路边,蹲下,说了很多很多。而后才满意的走了。旱烟管,旧布鞋,帆布袋,一身褪了色的粗布衣服。我永远忘不了,那整日被劳作累的有些浑浊的老眼,满含着忧虑和焦灼。谁知,这一面竟成了永诀。
几年后,我曾就此写过一篇散文《魂香》,在市电台上播出。也算是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祭奠……
二十
父亲就是这样,也许和你的父亲一样,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,没有经天纬地的动人事迹,他是千千万万个普通老百姓中的一员,走到人堆里眨眼就找不到了,可他也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“中国的脊梁”……


2005-3-1 19:03:55 发表 | 责任编辑:在你面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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