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姐是我继父的小女儿,初次见到她是在四川,她听说他父亲要和我母亲结婚了,来看她父亲。那时她十六岁,我六岁,她在我眼里是个大人,在我看来,能只身跑两千多里来四川,当然是大人才能做到的事。
她长得非常清秀,身材高挑,在人群中异常显眼。她说话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,即使生气的时候也是如此,显得脾气很好。后来我才知道,她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,身体一直很弱,底气不足。她可能也怕语多伤气,气大伤身,久病之中便逐渐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吧。她走路很轻,象踩在棉花上,又象是怕踩死蚂蚁似的,很小心翼翼的样子。她本来就弱,袅袅娉娉地走来,确有一种“我见犹怜”的风致。那时我愿意亲近她,当她出现在我的同学面前时,我也颇有一种引以为豪的虚荣。
咸姐在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,有一次我和她去参加一个家庭礼拜,她是因为想治好病才参加的,而我则是由于小,被“裹挟”去的。我很快注意到房东家的儿子不时从窗口偷窥咸姐,可能怕被发现,一会儿又转到另一个窗口。我暗自好笑,而咸姐则一脸的不高兴。小伙子可能看出来了,觉得不好意思,就退到院子里去了,却还不时往屋里张望。聚会结束时,大家都为咸姐祷告,祷告结束时,一位阿姨拉着咸姐的手一边抹泪,一边赞叹着她的美丽。而那时咸姐的脸上则浅浅地浮荡着美丽的温柔和微笑,如一个可爱的天使。
但是,咸姐绝不是天使,有许多时候,她更象是一个敏感而任性的小女孩。
她和邻居女孩为一句闲话争吵起来,因为气不过,竟然拿菜刀猛砍自己的头,眼看着头发被砍断许多,血流了不少,把我们都吓坏了。我母亲把刀夺下来时,咸姐也终于支撑不住,软软倒在我母亲身上,昏了过去。
她似乎也不那么善良。
她不能接受我的母亲,正象我不能接受她的父亲,这一点上,我理解她。她的母亲的去世对她是沉重的打击,开始两三年她几乎不怎么说话,虽然我母亲对她很好,但她一直表现很冷淡。母亲认为她还小,不懂事,并不计较。
那时细粮很少,国家给每个人的粮食是按粗细粮比例发的,一般都是粗粮占百分之80%,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吃过细粮,那些年所有的细粮都腾给咸姐吃,我们吃的是甜腻腻的发糕和难以下咽的硬梆梆的窝头。而在医院住院时,她可以把罐头和饼干送给邻床,却从来想不到家里人。
她挑拨嫂子跟大姐相斗;编些瞎话,让父母互相猜疑;令两家子女暗生嫌隙;甚至鼓励第三者插足她兄嫂的家庭......而一旦大家彼此把话说挑明了说开了,便一起恨她。
谁跟她亲近时,谁就会成为被整虿的对象;你对她好时,她会在外人面前说你是伪装的;你对她不好,她说你很恶毒,还会把你比喻成外国文学中的某个可厌的形象,自私狭隘的夏洛克、虚伪无耻的答尔丢夫、吝啬可笑的葛朗台都成了她奚落编派人的材料。
她算是有天才那种人,由于长期有病,她早就不上学了,却因此有了机会读大量的外国文学书籍,她在文学上的天份确实很高,尤其在文学评论方面,我后来认为她达到了一定层次。她给我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形象,虽然不能说全面,但至少是有一定深度的,在那个思想统一步调一致的时代,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,不能不说是了不起的。
可惜的是,她心比天高,却做不出伟大事业,只能在家庭中制造事端,以突显自己的存在。她似乎很有挑拨是非的爱好,事情弄大了,她似乎便会得到一种满足。她很聪明,但聪明都用在了这些事情上,也许,她不知道能把聪明用在什么地方吧。她的病,使她看上去很虚弱,但似乎也使她强大,她可以藉着大家的怜惜和容让充分发挥自己的能量,她也许希望弄出点什么动静以引起大家的注意,就象小孩子怕被人忽略常有捣蛋之举那样。
后来我大了些,对她终于有了一些理解。她从小有病,后来母亲又去世,而父亲在外地工作,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,年龄也都不大。她得到的关爱自然很少,何况她有先天性心脏病,在同学中因为有自卑感,所以自尊心反而更强,为人敏感。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人,因为病,她的生活圈子比一般孩子要小,又因为生活圈子较小,她的思想也被大大地局限了。
在一家人中,我母亲因她所受到的伤害最大。母亲帮她理衣服,她说是后母在人前装假。母亲听说有一种草药可以医治心脏病,就去寻找,结果她却对父亲说母亲想要毒她。那些年我母亲为她付出了许多,她有时也会感动,说比她亲妈都好,但很快就会忘记,还在他父亲说母亲的不是。后母不好做,母亲后来说,你就是把心掏给她,她都不领你的情。但母亲是大度的,母亲说,她对她亲生母亲的印象很深,童年丧母的记忆往往是最深的,一辈子都难以忘记,亲生母亲没有人能代替。
咸姐是不近人情,但我现在理解,这都是环境造成的,如果她的母亲不死,如果她没有病,一直健健康康地和同伴们一起长大,一起工作,找到一个爱自己的男人,她不会象这样的。所谓变态,即改变了常态,现实中有多少客观的因素使她不能这样不能那样,她渐渐成为环境的奴隶,她的思想被拘囿在狭隘与自私中,她其实是最可怜的人,对于她,恨没有任何益处,只有改变她,爱她,才可能令她更正常一些,而我很惭愧自己没有做出一点努力。
后来我也想明白了,她固然时不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,但细想,她从来没有影响过国家政局,没有给人民带来什么灾难,既谈不上阶级敌人,也扯不到红颜祸水。她造成的不和谐,只是疾病与孤独造成的。她一直最担心还是自己的病,而不是如何引起别人的注意,在精神好的时候她才有闲心折腾点事,精神不好时,她总是很消沉的,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管。她知道这种病不能真正治愈,她一辈子要跟这病厮缠下去。在病中,她知道不少医学知识,也算是久病成医了,跟医生讨论问题有时居然显得很专业。她知道此病难治,人的尽头是神的开头,她信仰基督教与此有关。
无论她了解多少医学知识,无论她曾经多么虔诚地相信耶稣,都不能使她彻底好起来。她仍然偶尔会昏倒,有时是因为生气,有时是因为病重,她生气和发病时,家里就象发生地震,大家都非常害怕,然后又全体动员前赴后继地为她奔忙。
虽然疾病总不时提醒她,威胁她,但她也有乐观的时候,对于未来她也有过憧憬,希望能独立生活。她希望能工作,甚至结婚。
有时,她心情好,会当着我静静地唱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曲,这些歌的内容与毛与文革都没有什么关系,她唱得轻柔优美,嗓子虽一般,但表意却很准确,听来自有一种美感。那时,她是纯真的,可爱的,令人怜惜的。
父亲为了她,硬着头皮求领导给一个轻松的工作让她做。但她的身体实在太差,过一两年,不知哪一天她的心脏就会出问题,马上就要到医院急救,每次都象是阎王殿门口转了一遭,吓得一家人不轻。
她结婚也晚,一直没有机会,心脏病人结婚是危险的,而且也不能生孩子,那样会要了她的命。这样的女孩谁敢娶呢?生得再美貌,即使男的愿意,人家父母怎么会同意呢?她26岁结的婚,还是骗来的丈夫,事先没有告诉人家有病,结婚后告诉了人家,人家一家人气得不行,但也没办法。那家也算是好人家,把她接过去当病人照看。她也时常在部队他丈夫那里住,那段时间还算舒心吧,至少她不再需要父母养了,有自己的家了。
但红颜终是薄命,她33岁在西安发病,于当晚去逝。那时我23岁了,但却不太懂事,没有去参加她的追悼会,因为以前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伤了我的心,我一直认为她不是良善之辈,虽然我们表面还一直维持着一种虚礼,大家都没有把脸皮撕破。我觉得我够绝情,其实相处十多年了,人生这种缘份是很难得的,多一些爱少一些恨,多一些宽容,少一些执著,于人于己都好,对一个病人尤当如此。惹不起躲起来,当她需要时给予些帮助,让她平静地走,无怨无恨地走,岂不更好些?
她的去逝令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。父亲为咸姐操了一辈子心,从她降生那天起,这个病就一直折磨在孩子身上,疼在父亲心里。父亲特别疼爱她,心理学上证明过,在家庭中往往最弱的孩子得到的爱最多,何况她长得那么令人心疼呢。即使父亲如此爱她,她仍然给父亲带来许多困惑,因为她总时不时要寻衅挑事,弄得家庭成员之间起矛盾。当大家表示不满的时候,父亲却很大度说:“让让她吧,也许她明天就会死掉。” 父亲对她的死一直有准备。咸姐在世上最后的一天,父亲和咸姐的丈夫在西安四医大,目送她离开这个世界。父亲没有哭,他为了咸姐,身累心累几十年,受的苦太多,担惊受怕太多,心已经麻木了,这一天的到来早在预想当中,他黯然地回到家时,话不多,他的悲伤不能用语言来述说,里面包含了对生命的感慨和思想。一个父亲的伟大往往是语言所不能描述的,一个父亲的深哀与无奈,更令人敬佩和赞叹。
她去世整二十年了,我一直没有怎么想起她,但近来我却因为自责,脑中时不时会出现她的样子,她仍然是美丽的,她的一些事情在我脑中沉浮,我知道是她在那边传语,让我不要再记恨她,她的那些过错,都是人性中趋吉避凶的自然反应。也许她希望在世上留下一些痕迹,花圈、纸花、旧物都在火中化灰飞去,她可能希望在我们心里留下一些好点的印象吧。受此若有若无之冥冥所托,作此文,以祭咸姐。 |